番外二 小苦瓜
番外二 小苦瓜
温行止是怎么长大的呢。 他也曾是被期待着诞生的,毕竟他是母亲这一辈里,第一个出生的孩子。 偶尔的,祖母知晓他和母亲将回到家中,常常又是笑又是哭,这会儿,祖父便会在一旁,摸摸胡须,抬眼望着别处。温行止知道,他是在忍着眼泪。 一众姨母会给温行止准备好吃的点心,有亲手做的,有到各大酒楼买的;舅舅们则是最喜欢带温行止去骑马,虽然他还小,却不把他当柔弱的孩子看待,而是单独给他安排了一匹小马,让他一人骑着,跟他们在后头。 至于父亲,温行止实在不愿称他为父亲。 他顶多是给他和母亲提供了一个住所,再无其他。 温行止叫他,老爷。 - 母亲常说,她年少不知事,才会闯下大祸。 温行止不觉得,母亲聪慧,读过的书数不胜数,写的字更是整齐漂亮,还教给了他很多道理。 她知书达理,且能育人、懂育人,若为老师,也是丝毫不差的。 但母亲每每说到此,便要落泪。 母亲名为温婉,人如其名,她是一个极其温柔、静婉的女子。 祖父一脉为书香世家,虽世家皆循规蹈矩,条条框框多得数不过来,可将小辈养得个个儿姿态昂扬,无论男女,誓为家国付出一切。 这书香世家都快变为武将世家了。 但母亲全然不若父兄般,能在朝堂之上,为世事激扬。她在一众姊妹里,出了名的性子柔和。 只不过她看的书本很多,因而与兄弟们也算是有些相似之处。他们向往征服各式各样的山川,母亲则最是向往观赏各式各样的河流。 所以她才会这样爱上一个,对她讲些外界之壮美的商贾。 - 祖父祖母没有阻挠这份感情,他们明白,青年一辈,总有自己的活法。 再说,母亲嫁与区区商贾,他们总能护母亲周全。 可惜,势去如山崩。 偌大的家族,既占着文官的位置,又踏足武将的地界,谁能容忍?纵是圣明的君主,也怕这般随性壮大的家族。 一夕之间,信誓旦旦的族人们,确然如当初所说,为家族付出了一切,包括生命。 近百个温氏族人,便只余为人妇的母亲一人幸存。 这是温行止五岁的时候。 - “老爷,为何不肯拿出银钱救我父亲母亲?”温行止躲在门边,听到母亲说。 “温婉,你说,谁会看得上‘区区商贾’手中的钱?”老爷讽刺地反问。 “我从没有认为……”母亲反驳。 但她的话即刻便被打断了,老爷怒喊一声:“够了!” “你父母当日不是最看不起这些吗?如今怎么求着要了?嗯?温婉?” “可老爷今日身家也是我父母托举而成……”母亲跪在他脚边,抓着他的衣摆。 “呵!是多亏他们,否则我怎么将我夫人孩子接到京中?” 母亲闻言瞪大了眼,这消息如晴天霹雳:“什、什么?……什么夫人?” “自是与我在家乡便已结了亲的夫人!”他一把挥开母亲的手,任由她跪坐在地。 温行止见此,再也忍不住,跑入屋里,扶住母亲。 老爷看到他,也没有意外,只说:“你们母子成日在一起,便搬到柴房住吧。” “你……你!怎可如此对我母子?!怎可这样?对我家人见死不救?!”母亲爬起来,上前便要拦住他,可她不可能拦得住。 “当然是你于我而言,已无用处。”他轻描淡写地丢下这句话,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开了。 待他走远,母亲便彻底脱了力,坐地痛哭着。只有挺直的脊背在证明,她曾经持有的端庄。 - 翌日,他和母亲便被管家赶到柴房前。 母亲双眼红肿,声音嘶哑:“有没有吃的?行止还小……” 管家翻个白眼,十分不屑:“不知我是谁吗?叫管家!” 母亲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管家一摆手,说:“罢了,念在你是第一回,下次可给我记好了!” “想要吃的,劈足了柴再说!”管家“哼”一声,便离开了。 温行止如此长到了十二岁。 - 温行止很早便接过了母亲手上的活计,可终日忧思,已令她苍老许多,无论如何休养,她都无法恢复对生活的期待了。 母亲知世事艰难,便要他苦读。 她说:“我不是想你能够当官发财,只愿你知事,懂辨别好坏,做个正直的孩子。” 温行止知道,她是怕极了自己长成老爷那样的人。 可他不会的,他连长相都不曾继承老爷半分。 他五官像母亲,脸型像祖父,身姿像舅舅,若要外人来看,绝不会说他与老爷有半点关联。 他自幼跟着母亲学执笔、学写字、读诗书、懂礼法,任他再怎么低劣,也不会做出迫害他人之事。 他一样厌恶痛斥老爷那样的人,竟能做到毫不留情,将他温柔的母亲变成了这样头发花白、眼底无光的模样。 - 老爷今年又纳了几房小妾,已是彻底忘记他们母子二人了。 连他从乡下带来的夫人向他请求,说是柴房有一下人,才思敏捷,或可为长子伴读,他都是点点头便应下了,神色之中,不见任何波澜。 温行止因此得到了进入私塾读书的机会。 - 待到母亲发病,温行止已十五岁。 温行止夜半劈足了柴,早晨才能按时陪着少爷去私塾念书。 待到午后回家,母亲躺在床上,连小桌上的白粥都没有喝,温行止慌了。 他想出门找大夫,可他没有钱。 他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跑着出了柴房,便撞上一个人。 是夫人。 “怎的这般着急?”夫人问他。 “我、我母亲昏倒了。”温行止满脸慌张,答了夫人的话就要往外走。有钱没钱不论,眼下得先把大夫请来才是。 “别急,我去请。”夫人按住他的手,侧头示意身边的丫鬟。 那丫鬟一蹲身,领了夫人的令,走了。 夫人身上也有温柔的色彩,在她暗自帮扶他与母亲时,他便觉得。 下人在旁,她仍亲自抱着幼儿哄睡,神态之中略有疲倦,却显安宁。 温行止不由自主地信了她。 所幸她没有骗人,她手下的丫鬟真的带回了郎中,救了他母亲。 - 这会儿,温行止还隐约记得一些祖父祖母的面容,但很模糊,随着他们的离去,在记忆中残存只剩祖父的严厉、祖母的和煦。 有一日,母亲吃了药,脸色突然不再灰败,她眼光熠熠,单薄的身躯似乎焕发了生机,她一整天都没有咳嗽。 晚上,在柴房里,母亲问他,愿不愿离开京城,陪她到外头去走走。 温行止答应,并且高兴,母亲终于要为自己而活。 - 出走这事儿,还得亏夫人相助。 初始时,她对老爷在京城所行之事一无所知,甚至到了府上,也不知他们母子存在。 还是听某个下人闲话时无意透露,夫人才得知当年之事。 身为女子,她也心疼母亲这般遭遇,可她从前只是农妇,不知怎样帮助。 但自从她发话,温行止没再饿过肚子了。 - 后来的后来,夫人终于找准了时机。 数月来,老爷整日只沉溺于各个姬妾房中,便是长子,也很少关心了。 她想,老爷当是彻底淡忘了温婉。 某日,夫人悄悄偷走了书房柜子里锁着的婚书与契约,交给母亲。 连同母亲放在婚书里的一枚玉佩。 她打发了下人,将提前备好的包袱放在母亲手中,送他和母亲离开:“温婉,是我察觉得太晚,只盼你离去后,能够日日顺心,不必如此辛苦了。” 母亲久不落泪,此刻却热泪盈眶,她接过满满当当的包袱:“多谢。” 夫人是个感性的人,她一抹眼泪,红着眼说:“我才要谢你,多谢你教出这么好的儿子,有他在旁,我儿学业进步飞速。” 两个困于深宅的妇人,相顾哭了一场,以此作为告别。 - 每一年,母亲都会带着温行止到家族之人葬身之处祭拜。 她无颜面对家人,总是掩面,痴痴地哭。 她很想他们,但在这坟坑边,她不知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 如此持续数十年,这般无处发泄的压抑情绪,导致她身子虚透了。 因而出走以后不久,纵使眼前便是母亲生平最喜欢的山川河流,她却再也无心去观望了。 - 当了玉佩,加之夫人所给的银子,这三年光是给母亲买药,便已消耗大半银钱。 温行止一路替人写书写信,赚来的银子也不抵开销。 于是他们最终落脚在石水镇。 这里有一条长长的河,放眼无穷无尽。 温行止与母亲在一老妇家租房住下。 母亲病重下不了床,也可日日听河水潺潺。 - 某一日,温行止写书回来,母亲脸色大好。 温行止的心却沉入谷底,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母亲真的要离他而去了。 可除了心中闷闷,他也替母亲开心。 身死如灯灭,她终于可以不再顾忌一切,不再失望,不再后悔。 - 母亲走了,最后一刻,她没有病痛。 她咬破指尖,写下“但求安稳”,然后说,希望她离去以后,她的孩子能放下从前的一切痛苦,好好地生活…… 话语未完,母亲便倒在塌上,一动不动了。 温行止退了租借的宅子,拿出所有的银钱,给母亲买一身华贵的衣物首饰换上,如她在祖父母家里时的穿戴。 可他太穷了,买完这些,就再也买不起棺材。 还好,他还有可以卖的东西。 那便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