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不曉得經歷了多久的昏厥時刻,等到朱悠奇被一大片刺眼的光線驚擾時,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在床上躺了一天又一夜。 四肢無力也就算了,昨日一整天都沒進食,空空如也的腸胃沒有東西可以消化,開始一陣一陣地抽筋絞痛起來。再加上幾乎枯竭的喉嚨乾渴不已,想要清個喉嚨竟是如此地困難重重,朱悠奇覺得自己能夠活著醒過來,實在堪算一個奇蹟。 所幸胡玉鐘昨天拿來的電解飲料就擺在書桌上,他伸出顫抖不停的手欲抓取那瓶子,豈料瓶身尚未抓穩,瓶子即從他使力無勁的手心間滑落至地板。 飲料掉在地上也就算了,可恨的是它還愈滾愈遠,響亮又刺耳的滾動聲音,像在嘲笑他的笨手笨腳似地令他益發鬰悶,卻也僅能眼巴巴地看著瓶子停在離床有些距離的房門口旁。 真是難倒我了!朱悠奇在心裡哀嘆著。一想到還要下床走到房門口,跟彎下腰來撿那玩意兒,他的腦袋就比無力的四肢早一步先傳達出“好累”的訊息,然後便自動棄權,像灘爛泥般地繼續癱軟在床上。 身體饑餓的虛脫感,被腦袋混沌缺氧的昏眩感所掩蓋,朱悠奇漸漸墜進一場虛幻迷離的夢境中。夢中的他依舊是飢渴無比,只是朦朧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沁涼浸透的甘泉,興奮地追逐之際,甘泉竟是有如海市蜃樓般地讓他始終抵達不了——「水……我要水……」 或許是上帝聽到了他的心聲,縱然歷歷在前的美景觸不到也摸不著,但他卻能感到自己的嘴內好像有水在緩緩的川動,亦如涓涓的細流,所經之處無不被那豐沛的泉源所滋潤,彷彿可以即刻長出蒼翠的青草,開出豔媚的繁花。 灌溉告一個段落,朱悠奇尚不滿足地伸出舌頭,想將那眼前甘美的津露給一併舔光。只是取而代之的,已不再是清涼甘泉,而是暖暖的、溫溫的,帶點柔嫩觸感的軟物,像在擦拭不慎外露的水滴,輕輕地撫劃著他的唇瓣,還有他渴望更多滋潤的舌葉。 補充了足夠的水分,身體自然是得到了適當的緩衝,他在全身又恢復舒坦的狀態下,進入深沈的睡眠當中,沒有突發的狀況或是意外的夢魘來干擾,這一覺是格外的香甜。 ※ ※ 清晨,食欲大增的朱悠奇吃了兩碗清粥。雖然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然而經歷過那種死不了人卻痛得要命的苦難,他猶是不敢掉以輕心,淺嚐輒止。 昏睡了兩天,早上看到書桌上的電解飲料只剩半瓶,心想昨晚那場久逢甘霖般的夢境,八成和胡玉鐘拿飲料來餵自己有關—— 「小鐘這朋友還真不是普通的體貼,昨天又來看我?」他隨口喃喃。 「小鐘?」坐在對面吃著早餐的meimei露出一臉的疑惑。「昨天來的那個人不是小鐘啊!」 「不是小鐘?」 「是啊,」母親也跟著附和,「那男孩說是你們班上的同學,雖然不怎麼說話,不過卻長得挺俊俏的,我都不知道你有那麼關心你的同學。」 「我自己也不知道。」不是小鐘,還會有誰知道他家住哪兒?「他有說他是誰嗎?」 「沒有,」母親回想了一下,「他只說他是你班上的同學,其他什麼也沒說,連聲問候也沒有,就這樣默默到你房裡去看你,過一下子出來後,就默默地離開了,實在有夠酷。」 會是誰呀?朱悠奇想不出有誰會這樣默默地來看自己而後又默默地離開。大病初癒的他其實也懶得去思索那些,反正也不重要,搞不好過沒幾天就會有人主動來向自己邀功,到時候說不定還得準備個三兩謝禮去答謝他們。 兩天沒去上課,課堂的進度有了顯著的落後。朱悠奇向班上幾個上課比較認真的同學借用筆記,誰知他們都以隔天會有隨堂測驗為由而拒絕借給自己。 升上三年級後的升學壓力之大讓他們變得勢利而且冷漠,雖說是情有可原,但朱悠奇難免還是因為那過於現實的態度,而內心大受打擊。 在這種盛行在升學高中以成績較量的同窗情誼,就像是窗外那一朵朵難得凝聚的白雲,隨便來個一陣風,就可以把它們吹得亂絮飄搖、煙消雲散,完全經不起一丁點的考驗。 向同學借筆記的時候,不知是否是朱悠奇多疑,他總覺得有一道強烈的視線在追著自己跑,每當他回頭看,那種感覺就倏忽消失,像在跟你玩捉迷藏一樣,讓人找不到目標。 不過那樣的感覺卻又似曾相識,就好像之前在逛書的時候,巧遇夏安丞的那種前兆。 夏安丞……提起夏安丞,朱悠奇就下意識地轉頭望去,果真看到夏安丞定定地坐在他的位置上,目光如炬地望著自己。即使看到自己已經發現他的凝視,他仍舊沒有移開目光的打算,就這樣和自己一直對望下去。 是對自己向別人借筆記而覺得不屑,還是討厭自己討厭到想瞪死自己?朱悠奇無法看清他眼裡的情緒,也難以理清自己的頭緒,最後終在無法負荷他咄咄逼人的視光下,假裝若無其事、實則心有餘悸地逃離那個人的視野內。 放學後,朱悠奇發現那道熟悉的視線又纏了上來,這次他不再懷疑,而是很確切地認定那個目光發送者,就是跟在自己身後的那個人—— 「你究竟是想怎樣,」他轉過身來迎面以對。「夏安丞同學?」 是故意要讓自己回頭嗎?朱悠奇也以眼神回敬對方。 夏安丞亦無閃躲,他小步趨近,然後停在距離自己不到半公尺的前方。 朱悠奇難得近距離的觀賞夏安丞,沒想到經過了一個夏天之後,原本比自己稍矮的夏安丞,竟然變得跟自己差不多高? 夏安丞之前的樣貌,可以說是蒼白得近乎病態,而如今的氣色,不僅多了幾分紅潤,還有一種溢於言表的神采,完全顛覆了以往自己對他預設性的刻板印象。 若說之前的他,是一幅氣節剛毅的山水潑墨畫,那麼現在的他,就是一幅增添了繽紛風情、凹凸有緻的五彩油畫。 「聽說你在借筆記,」原本該是冷峻淡漠的面部表情,此刻居然變得有點柔和,夏安丞並未發現自己身上巧妙的變化,探問的口吻中,流露出他嫌少表現的親切感。「我的筆記可以借給你……」 他直接從自己的書包裡拿出筆記本,示意朱悠奇接手。 「……」 朱悠奇當然沒有接過手,他不知道為什麼夏安丞會願意借筆記給他,畢竟在這之前他們還是正處於冷戰的兩干人馬,沒有理由跳過握手言和這一階段,就直接熱情相擁的吧! 誰知道他這次又在搞什麼鬼?朱悠奇一點都不想再經歷那種被人當笨蛋耍、而且還不止耍了一次的爛回憶。所以他沒有多說什麼,轉過身後就大步離去。 「朱悠奇!」 夏安丞自後方疾步跑來,抓住了他的手臂往後旋扯,因為重心不穩而差點往後倒的他被夏安丞緊緊攫住手臂,並沒有落到跌成四腳朝天的下場。 「你做什麼,放開我——」被抓痛的朱悠奇一面掙扎一面大叫。 「我剛剛跟你說的話,你沒聽到嗎?」夏安丞不肯放開,亦是厲聲斥責,彷彿對方才是犯錯的人。 「我跟你沒有什麼好說的,放開!」 聽到他這樣一說,夏安丞更火了,手勁也愈來愈重。「不管是說什麼,都要好好的回覆人家,那是一種禮貌,這不是你教我的嗎?為什麼你卻什麼都不說,就直接走掉?」 夏安丞出乎意料的發言,讓朱悠奇感到啼笑皆非。現在問題並不在於言出必行的禮數,而是他們兩個人在對方的心裡定位,似乎什麼都不是,所以根本沒有必要為了借筆記這種小事,而在這裡拉拉扯扯的。 他冷哼了一聲:「什麼都不說,就直接走掉,這可是你教我的!」 夏安丞一臉狐疑:「我什麼時候教過你那種事了?」 朱悠奇心想或許他並不是不認賬,他只是不清楚事情的對錯尺度,或者是他們兩人的價值觀,根本就是一雙平行線,永遠都不會有重疊或是交集的一天。這樣的相處真的很累,就像現在他們正在雞同鴨講一樣。 「不管誰教誰什麼事,那些都過去了,從今以後,我不會勉強你一定要聽我的,你也不要命令我得做什麼,我不犯你你不犯我,就這樣,OK?」 話才說完,夏安丞臉上頓時顯露一副受傷的表情,朱悠奇決計不去看他,不再被他楚楚可憐的神態所蒙騙。可是他那緊抓自己臂膀不放的手勁,竟然沒有因為哀傷而有所鬆脫。 「喂、你到底要抓我抓到什麼時候?我要回家了。」 「你要回家嗎?」 意外地,一聽到自己說要回家,夏安丞就把手鬆開了。不過他並沒有就此離開,反而跟在朱悠奇身邊,淡淡地出聲:「我也正要回家,剛好,我們一起回去……」 天色漸暗,泛紅的雲層逐一散去,從天空撒下的磷磷橘光,在夏安丞的髮梢暉映出一種媚惑的妖豔。不知為何,朱悠奇覺得自己恍若被施了魔法一般,沒有辦法拒絕他的要求。 正在行進的公車上,搭乘的人們一片鴉雀無聲,隨著車子走走停停前後搖晃所發出的聲音就顯得特別響亮。朱悠奇把目光投注於窗外不斷倒退的景物上,刻意忽視坐在自己旁座一直默不作聲的夏安丞。 即使一路無言,朱悠奇也不會覺得尷尬,因為他可以不用再去理會夏安丞的感受,可以不必再去營造所謂朋友的氣氛,他只要等夏安丞到站下車,他就可以徹底擺脫這傢伙陰魂不散的糾纏了。 果然,在到站之前,夏安丞站了起來,朱悠奇不想意識他,假裝沒看到。直到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身旁的人卻絲毫沒有任何的動靜。 眼看車子就要到站停靠,朱悠奇有些著急:為什麼夏安丞還不趕快到門口去等候? 好奇地抬頭探了一眼,朱悠奇就這樣直接對上夏安丞漂亮的眼睛。那雙似乎是在等待自己抬望的眸子,瞬間好像有什麼一閃而過,看得朱悠奇心裡竄起一陣無以言喻的悸動。 「這筆記還是借你好了,不然你這幾天的功課會沒辦法複習——」 夏安丞以極快的速度,將早已拿出來的筆記本放在朱悠奇的大腿上,趁著他還來不及反應或拒絕,便一溜煙地衝下了車。 ☆★☆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