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爱无关
与爱无关
我是被迫降生到这个世界的。 我曾经埋怨过。 为什么要生下我。又不是我要来。 从我能记事起,就隐隐约约觉察到—— 自己的家庭氛围并不和谐。 mama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紧锁房门。爸爸的厨艺很好,他做的饭很合我的胃口。 但吃饭的时候,我的情绪总是低潮。 家里明明有三个人,餐桌上却永远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 我和父亲吃饭的时候并不会交谈。 常常是两个人低着头,各自的手指熟练地cao弄着碗筷,上眼皮下垂,极其沉默地,吞咽下已经被咀嚼到软烂的食物。 时而,铁筷磕撞到碗边或是碗底,会发出清脆而短暂的声响。 只有这种轻微的声响,才能让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我们真的只是在吃饭,而不是在做别的事情。 因为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我和父亲都像遵守着某种仪式。 桌上总有三个人的碗筷,总有一个碗是空出来的。也总有一个人会缺席。 父亲总是沉默地摆放好碗筷,盛饭,然后自顾自地坐下吃饭,并不向我解释原因。 但那感觉好奇怪,就像是,我们心照不宣——用这种日常的举动去祭奠一位死去的人。 这样奇怪而又让人窒息的氛围,我实在是无法开口,无法怀揣着满腹的困惑,向父亲问出那句:“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明明mama就在房间,明明我们可以去敲她的门,然后提醒她,已经是午饭时间了,然后她可以自己走出来和我们吃饭。 这难道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吗? 为什么要这样? 我时常能感受到爸爸的烦躁和无力。 我能感受到爸爸是爱mama的。 我不知道mama为什么要那么对待爸爸。 我觉得爸爸对mama很好。 给她买很贵的衣服,很贵的化妆品,花很大的力气给mama布置房间。 甚至每当我和父亲的用餐结束后,父亲总会围上围裙,特地为mama再做一份,然后示意我把热腾腾的食物送到她的房间。 日日如此。 顿顿如此。 但mama很冷漠。不止是对爸爸。她对我也很冷漠。她总是晾着我们。她从不主动关注我的成长。就好像我不是她的孩子。 我也想拥有mama的爱。 我总是想要许多不属于我的东西。 每天的三顿饭,我都会送到mama紧闭的房门门口。 每次我弯下腰,把碗轻轻放在地上,小心地把木筷子搭在碗的两侧,一边在心里猜测着mama什么时候会来拿,一边干脆利落地离开,装出一副毫不在意、公事公办的样子。 那种时候,我都会觉得mama就像爸爸喂养的小动物,需要定期定时的吃喝拉撒。 其实我经常会在房间里擦眼泪,我觉得很委屈。 明明我就是她的女儿。但她不爱我。虽然我很不想承认这一点。那会让我的心脏产生一种强烈的抽痛感。 很多个晚上,我都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黑夜太安静了,我害怕外面的人能够听见我的哭声,所以我把哭声压得很低。 只是低低地啜泣着。 在内心敏感且脆弱的时段,只要,听到细微的异响,我就会立马联想到脚步声。 怕父亲推门而入看到我的哭脸,即使他不会这样做。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扯过被单的一角,盖过脸,小声呜咽。 因为有了遮蔽物,我袒露了最真实的痛苦。我的情绪完全失控。哭声也不可抑制地变大,我的五官因极端的痛苦而拧在一起,皱成一团。 我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有几瞬间,我感觉呼吸极其困难,像被两只大手狠狠掐住脖子,我快要窒息。 强烈的求生欲望催逼着我—— 停下。 停下来。 不要再重复哭泣的动作! 我很怕。 一怕自己休克,二怕自己失去生命。 因为恐惧,我手忙脚乱,慌乱地揭开蒙在我头上的被单,拼命地大喘气,胸脯因此剧烈地上下起伏。 我想要呼吸大量的新鲜空气,想要让自己恢复正常。 鼻涕和眼泪融在一起,显得脏乱,惹人反感,我心里产生nongnong的自厌情绪。 我抬起头,和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我的表情如此狼狈。 释放过情绪,我的脸上还挂着斑驳的泪痕,眼角还有一颗小小的泪珠挂在眼角,没有被及时风干。但我的情感已经冷却下来,不再激昂。 我平静地拆下被我弄脏的被单,扔进洗衣机,然后去收拾床头柜上,擦过泪水和鼻涕的,皱巴巴的纸团。 晾被单,换被单。 这些事情我已经能做得很熟练了。 但不会有人会因此称赞我。 mama的五官很漂亮。但长期的绝食让她呈现出一种病态。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mama身上承受着的是什么,也没有意识到,我也在无意之中充当了父亲的帮凶,伤害着她。 我发现我一直以来都恨错了人。 我该恨的人其实是父亲。 是他打破了mama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我越是花时间花精力去了解mama,我就越痛苦,越仇视父亲。 mama是女同性恋。 再反复确认这点后。我很崩溃。 我终于知道我的出生对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的出生是罪恶的> 这个认知剧烈地冲击了我的价值观。 一双无情的大手攥紧我的衣领,想要将我摇匀。我头晕目眩。只觉得胃里也跟着反酸。 我曾以为我是在爱与期待中降生的。 原来我是在厌烦和妥协下降生的。 那天下午我吃完饭,也给mama送了饭,心里的情绪到达最低谷,我不想待在这个房子里,太沉闷也太窒息。 我明明在室外,可是仰望这栋高而壮的建筑物,它居高临下的模样还是让我喘不过气来。像站在拥挤而闷臭的狭窄车厢。被晃荡的陌生人撞来撞去。 我想出门透透气。我想稍微离家远一点。我现在有点不舒服。 于是我自己一个人拿着手机出了门。 不用向谁报备。反正也没人管我。 不管我待在家,还是出去过夜,他们从来不关心。 在玄关弯腰穿鞋的时候,我的头发垂到我的胸前,挡住了我的大半张脸,下落的泪水把我的几根头发弄得湿而黏。 我抽出包里的纸巾,擦干净发丝。 出门等公共汽车。 下了公交车,整个人像被抽了魂魄,漫无目的、心神不宁地走在去公园的路上。 一开始我只是想去公园散散心。 这件事情对我的打击太大了。 信息量太大了…… 我脑子很乱。 像有几百只飞蚊在里边嗡嗡乱撞。 我低垂着头,失魂落魄地往树林里走,没有心思去欣赏周遭的风景,感悟光与影的变化与律动。 我很累。 因为有交杂的树叶遮蔽光亮,越往里走,树林里也变得越来越暗。 黑黝黝的,树影被拉长,就像飘着几条瘦瘦长长的鬼影。 况且到了夜晚,气温在不断下降,树林里又冷又黑。时不时会有窜动的小动物,但我不清楚窜动着的是什么动物。 不安和焦虑的情绪,顺着我手臂上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爬到我的脖颈,延伸到我的脸侧。 我感到身上又痒又麻,就像有虫子在爬。我打了个冷颤,恐惧压过了悲伤,我大脑充血,暂时分不出精力去纠结自我的痛苦,一心想的全是要赶快离开这里! 于是我打开手机电筒,加快了脚步,脚步和我的心跳声同频,慌乱而紧促,我越跑越快,心脏跳得像是要蹦出嗓子眼。 穿过这一小片树林,视野由窄到宽,光线由暗到明,曲折而狭长的鹅卵石道将我引向了湖边。 走到这一步我早就没办法回头了。 现在太晚了。我不敢回家了。 湖边有好几个路灯,还有好几个监控。 我不由自主地往湖边走,不为了轻生。 我只是很痛苦。我想离湖近一点。想给自己闷涨的心脏扎几个气孔,好让它呼吸。我好痛苦。我的心脏又重又涨。就像有重物常年紧压着它,迫使它扭曲变形。 离湖边越近,蚊虫也越多,它们聚成一团,在我细嫩的皮肤上频繁地搔挠,叮咬我的手臂和小腿,吸我的血。 泪水逐渐充盈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感到鼻酸,泪水快要夺眶而出,我绷紧情绪的防线,想要抑制住哭泣的欲望。 我想让自己看起来坚强一点,哪怕只是看起来 。 我想学着像礼诗那样冷漠,那样漠不关心,把自己抽离出来,只是冷眼旁观这一切。 但我发现我做不到,我心里好委屈,铺天盖地的委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为什么要装得那么坚强,明明我也还是小孩,凭什么要我承受这些…… 我心脏好不舒服。混乱的情绪凝成一团,血块一样,淤在我的血管里。 我想要释放,双手捂着嘴巴,弓着背,远看就像被谁狠踹了小腹,流露出吃痛的表情。情绪波动太大了。我哭到没法睁开眼睛。我的腰弯得更下去了,因为哭得太过度而呼吸困难,我没办法,只能缓缓蹲下,平复呼吸,想让自己好受一些。 湖面很开阔,大风钻进我的衣服缝隙,把我的上衣灌得很大,像涨满气体的气球。 大风把上衣灌成椭圆,风停的时候,椭圆便干瘪下去。如此反复。 哭得太过度了。胃里反酸得厉害。 下午吃的东西白吃了。 全吐了。 但我没有精力去清理我的呕吐物,就像我现在没办法令我的情绪冷静。 我蹲在那里,把自己蜷成一团,感受到自己的胃部在微微痉挛。我当然知道哭泣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今晚我在这里哭到休克也没有人理我。没有人会心疼我的。 这让我感到沮丧与无能为力。 如果眼泪能够博得同情,甚至换来爱,那该有多好…… 我很羡慕我有些同学,她们可以尽情地对她们父母撒泼打滚。 一哭二闹,就能得到她们想要的玩具和零食,轻而易举。 因为她们的父母爱着她们,所以会心软,所以会妥协。 我什么都没有。 曾经有一个晚上,我在房间里烧到晕厥,无人发现,幸亏我福大命大,没多久,自己就醒了过来,费劲地穿好衣服,打车出去找诊所挂水拿药。 全身乏力,浑身不舒服,身体上的脆弱让我想要掉眼泪,我眨眨眼睛,把泪花弄干。我不想再哭。 我觉得哭泣毫无意义,不会有人心疼我的。 我觉得我一直被锁在一间空房里哭泣,不定时,不定期,哭泣就是我的终极任务。哭泣是我不幸人生的唯一宣泄口。 房间膈音太好了,以至于我听不见外界的喧嚣,外界也无法感知到我的崩溃。 哭累了,我就躺在石头上喘气,平复呼吸。石头高低不同,大小不一,躺在上面有点硌背,我觉得这样躺着不舒服,但也没力气起来。 我不想调整姿势。 就这么不太舒适地躺着,仰面看天。 只觉得天是那样辽阔,好像能包容一切,黑得幽而深,像是能藏匿住所有烦恼。 可是我觉得我的烦恼好大,超出了我的接受范围,荫庇了我的整个世界,让我整个心都变得灰暗而消沉,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我开始责备自己。 不该偷看礼诗高中课本的笔记,不该偷看她的草稿本,不该偷看她的线上日志,不该偷看她的加密相册,不该一页页翻阅她写得满满当当的题册…… 这样我就不会知道她的过去。 我也就能心安理得地埋怨她。 埋怨她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关心我。 长期性地窥探她的隐私,我了解到了很多事物。 她高中就有很喜欢的女生,且她们最终也互通心意。 在反复试探后,终于能够勇敢地走向对方,握紧对方的手,再也不愿松开。 她喜欢的女生叫周雯青。 礼诗的相册里有很多她们的合照。 第一次互赠礼物,第一次闹矛盾,第一次求和,第一封给对方的手写信,在一起的第一天,在一起的第一百天…… 点点滴滴。 全是她们爱过也幸福过的最好证明。 礼诗性格温良,比较慢热内敛。 周雯青的性情则肆意张扬,性格大方,活泼爱笑。 两个人的爱情被强制插足,中断。 礼诗大三读了几个月,怀孕辍学。 一纸结婚证,将她与她在这世上最厌恶也最憎恨的人联结在一起。 泪水再度湿润了我的眼角。 我不愿再想了。 我闭着眼睛,躺在崎岖不平的石头上,放空脑袋,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睡着的,困意战胜了不安与恐惧,我眼皮太重了,上下眼皮间,像涂了一层粘合剂,轻轻一合,我就睡死过去。 那么多蚊虫叮咬着我,我的手臂和小腿上,都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浅红色鼓包,恢复意识了才觉得痒,多挠几下就会痛,像被指甲勾破了皮,是一种有些尖锐的疼痛。 醒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我鼻腔很堵,喉咙的异物感很强。 鼻腔通不了气,只能口呼吸。 鼻塞好难受。 我一定感冒了,这样的姿势躺了一晚,我全身酸软,背很痛,腿是软的,差点没站起来。 我扶着石头,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看吧。 没人会管我的。 我在这待了一晚上。 起初我幻想出来的——家里人打着电筒,像发了疯一样找我的情节。 它们并没有出现。 其实也不会出现。 没人管我也挺好的,很自由。 我心里含着一抹笑,只觉得痛苦触到了最底端,坠无可坠,小幅度的回弹,竟也会给人一种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