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猫走的第X天

    午餐时分，军营食堂的空气里弥漫着士兵们粗放的咀嚼声。明日子难得仔细打扮过，她落坐时，周围的目光便黏在她身上，又被军营纪律勉强克制着，化作无数道短暂却频繁的侧目。尤其是年轻的士兵，目光扫过她白皙的颈项与涂抹了淡色口红的唇瓣时，喉结都下意识滚动了一下。

    明日子对此似乎毫无所觉。她看着自己留在精致骨瓷茶杯边缘那抹刺眼的红色唇印，懊恼地捂住了脸。“早知道就该把妆卸了再吃饭…”她小声嘀咕，脸颊瞬间飞红如霞。她拿起随身携带的怀纸，擦拭着杯沿的痕迹。

    坐在对面的宇佐美不动声色地将餐盘略微挪动了位置，形成一道小小的屏障，恰好挡住了从某个方向投来的、显得过于炽热的视线。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四周，锐利地警告了几个目光流连过久的士兵，迫使对方讪讪地移开眼，他才收回目光，专注于自己剩下的饭菜。他心里有些微的烦躁——真是个迟钝的美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副样子在这狼群里有多扎眼。

    擦完餐具，她看着怀纸上沾染的淡淡粉色，又觉得嘴唇上残留的口红也成了负担。她皱着漂亮的眉头，手指下意识地抬起，似乎想干脆用最原始的方式胡乱抹掉那些碍眼的颜色——

    “你在干什么啊？”宇佐美带着无奈的声音响起，他刚利落地解决完自己那份饭，目光落在她纠结的动作上，眉头微不可察地又蹙了一下。

    这女人，连擦个嘴都带着种不自知的诱人感。

    “擦口红。”明日子指了指嘴唇，语气理所当然，全然没察觉自己此刻的举动也吸引了另一波视线。“沾到外面了。”宇佐美指了指她唇角外侧一小块晕染开的淡粉色，“来，张嘴，‘啊——’一下。”

    “啊？”明日子不明所以地张开嘴。

    宇佐美伸出手，温热的手指轻轻托起她小巧的下巴，让她微微仰起脸：“闭上嘴，看着我。我帮你擦掉沾出来的。”

    他的动作带着军营特有的利落，却又意外地轻柔。大拇指指腹精准地蹭过她唇角外侧那抹多余的粉色，力道恰到好处。擦完后，他习惯性地把沾了颜色的拇指凑到眼前看了看，“啧”了一声，随即像对待什么脏东西似的，伸出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下。

    “不怎么好吃啊。”他咂咂嘴，一脸嫌弃。

    明日子递上新的怀纸。宇佐美接过来，仔细擦干净手指。

    以前明明有不掉色的口红啊…明日子在心里默默吐槽。只能一边腹诽着“日本企业这100年间的努力方向是不是有点偏”，一边用怀纸轻轻按压着嘴唇，吸掉多余的颜色。

    “难得打扮成这样，”宇佐美看着她卸掉口红后依旧明艳动人的脸，随口提议，“下午要不要出去看看？明天是休养日，不少家伙中午就溜出去了。”

    明日子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嗯——是想去…但是客人马上就要来了，我得和鲤登做最后的确认。”

    “那也好。”宇佐美并没有流露出遗憾，“让你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啊，对了，你可别心血来潮说什么要去荞麦面店的二楼啊。我听三岛说了，月岛先生气得撞头是理所当然的。”

    想起三岛和冈田那暧昧不清的描述，宇佐美就一阵烦躁。后来听尾形说，那家伙自己也听到了，还当场给了明日子后脑勺一下，才勉强压下了风波，但宇佐美还是觉得这姑娘在某些方面的认知简直危险得离谱。

    “宇佐美去过荞麦面店的二楼吗？”明日子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

    宇佐美眉头拧成了疙瘩：“喂，你该不会真不知道‘荞麦面店二楼’是什么意思吧？”

    “不算用餐区吗？”明日子一脸好奇。

    “那是情人旅馆的简易版！”宇佐美没好气地戳破，声音带着一丝咬牙切齿，“专门给人‘待’几个小时的地方，不是正经吃饭睡觉的！”

    “…包含着一些不正当的意思吗？”明日子终于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明白了就感谢月岛先生的良知吧！”宇佐美扶额，“要不是他拦着，你那天真跑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明日子恍然大悟，郑重地点点头，决定下次见到月岛一定要好好道谢。原来那地方是那种用途…她想起自己当时还傻乎乎地盯着从二楼下来的人看，顿时觉得无比尴尬。月岛低声提醒她“别一直盯着看”，真是再正确不过了！自己简直像个在情人旅馆门口围观的路人甲，太失礼了！虽然她对明治时代的情人旅馆内部是否也像令和时代那样有华丽灯光和大床感到一丝好奇，但这点求知欲立刻被强烈的羞耻感压了下去。

    “比如说…”宇佐美还不放心，“就算百之助或者我邀请你去那种地方，你也得有点断然拒绝的常识！”

    “你们两个才不会说这种话呢！”明日子立刻反驳，语气笃定。

    宇佐美看着她那副“你们都是正人君子”的理所当然样，只能无奈叹气：“算了，你不出去就好。我中午也有安排，不能陪你。”

    “早上你不是说中午没事，要在房间里看书吗？”明日子疑惑。

    “鹤见中尉叫我。”宇佐美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提到鹤见时，他脸上总会浮现出一种近乎少年般的纯粹喜悦。

    “太好了呢。”明日子嘴上说着，心里却掠过一丝隐忧。她对鹤见始终无法完全信任，（缘于鹤见看着她时的眼神让她有些毛骨悚然）看到宇佐美对他如此信赖甚至依赖，那份担忧便如细小的刺，扎在心底。但她也深知鹤见在宇佐美心中的分量，因此每次都将这份忧虑默默咽下。

    午餐结束，宇佐美像往常一样等着明日子。或许是因为明天是休养日，菊田特务曹长正在给士兵们分发东西。宇佐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陆军配发的“突击一番”，性病预防用的避孕套。

    菊田发了一圈，目光扫到这边，与宇佐美视线对上。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还是走了过来。

    “这是全员配发的。姑且也得给你一份，拿着吧。”菊田把两个小纸袋塞给宇佐美。

    “谢啦。虽然用不上，但每次菊田先生发东西都挺有意思的，我就收下了。”宇佐美笑嘻嘻地接过来，随手塞进胸前的口袋。

    “…必要的时候就用。”菊田板着脸，压低声音，“别让新兵蛋子现在才来问这玩意儿干嘛。军队现在风声紧，别拿多余的东西惹麻烦，懂？”

    “是是是。”宇佐美敷衍地点头。

    菊田顺着人流，也往还在慢悠悠扒拉最后几口白米饭的明日子面前放了两个。

    “这是什么？”明日子好奇地拿起纸袋，上面印着四个汉字。

    “啊…”宇佐美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

    “这是发给所有人的吗？军队的配给品？”明日子天真地问。

    整个食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菊田身上，尤其是宇佐美，正用一种极其夸张的“你完了”的表情瞪着他。

    “…抱歉。小姑娘，那个还——”菊田伸手想拿回来。

    但明日子已经学着宇佐美的样子，顺手把两个小袋子塞进了洋装裙子的侧兜里。

    菊田的手僵在半空，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

    “谢谢。”明日子看菊田露出古怪的表情，补充了一句。

    “不…不用谢…”菊田的声音干巴巴的。

    “是食物吗？”明日子摸了摸口袋里的东西，凭手感猜测，“应急口粮？大小像糖果…不对，好像比糖果薄一点？”

    “别再往吃的方面想了！”菊田几乎要跳起来，“是…是紧急情况时用的防护品！保护身体的…护身符一样的东西！”

    “护身符？”明日子眼睛一亮，“军队还会发这种东西啊？但是，给我两个没问题吗？”

    “…嗯。”菊田顶着四面八方射来的谴责目光，硬着头皮应了一声，感觉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午饭后，明日子来到勇作的办公室准备给鲤登上课。看到她一身洋装，鲤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和服已经很稀奇了，今天是洋装吗？”他忍不住用英语赞叹，“而且打扮得很漂亮。”

    “哼哼，鲤登少爷，这样还说我不是女人吗？”明日子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你还记着啊…”鲤登无奈扶额。

    “那件事我道歉了。现在我再认真说一次。”鲤登收起玩笑，语气真诚，“你确实拥有女性的美丽，而且是带着坚韧力量的美。我相信英国来的客人，也会认可你的这份坚强与美丽。”他露出一个略带促狭的笑容。

    “Brilliant！非常棒。”明日子被他逗笑了，“你这出色的绅士风度，可不输大英的人呢！”

    “能遇到一位好老师是我的幸运。”鲤登挺起胸膛，带着少年人的骄傲。

    “英语和口才都变好了呢。”明日子由衷称赞，“虽然一开始我还叫你臭少爷，但你的成长速度真是让我惊讶。”

    鲤登耸耸肩，目光扫过她精致的装扮，忽然话锋一转：“不过，难得打扮成这样，不能让那个讨厌的上等兵看到，真是遗憾。”

    “…鲤登，你意外地会说这种话呢。”明日子表情一僵，漂亮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那个上等兵还没回来吗？”鲤登似乎没察觉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可没偷懒，枪械拆装维护熟练多了，真想让他看看我的进步！”

    他确实进步神速，动作利落又精准。相比之下，明日子这几天最大的成就只是能完整拆装步枪，以及单手退栓稍微快了点。

    “他说等你学会如何维护枪支后，他回来的时候会看你的射击，然后进行说明。”鲤登补充道。

    明日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尾形的枪法很厉害哦。能准确地射中很远的目标。我在演习场看到过，他5发全部射完后，立刻重新装填，然后又全部射中了。而且，他的表情完全没变，还面无表情。就算射中了也完全不高兴，我问他是不是不开心，他说射击的时候要完全控制感情，呼吸和心跳，这样才会射中！”她眉飞色舞地说着，语气里满是骄傲。

    鲤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明明不是在说你自己，你却说得这么得意，真奇怪。”

    明日子一愣，脸颊瞬间染上红霞。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多么像在炫耀心上人。

    “你有想炫耀喜欢的男人的心情啊。”鲤登一针见血。

    明日子脸更红了，连连摇头：“别说了！要是被鲤登的步调带着走，我又会说奇怪的话了！之前也是，我本来没打算对尾形表白，让他为难的…”

    “不是那个上等兵为难，为难的应该是我和当时在场的士兵们吧？”鲤登毫不留情地戳破，想起尾形当时被当众“告白”又“甩掉”时那副石化的表情，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好笑，不由得起了点坏心思。

    “…不，大家确实对我，怎么说呢…”明日子露出苦涩的表情，“用一种…温暖？或者说怜悯的眼神看着…偶尔也会觉得好像在看什么可怜的东西…”她声音低了下去。公开告白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劲实在太大了。大家尽量不提，宇佐美更是完全无视，但那种若有若无的“同情”视线，还是让她时不时感到沮丧。

    “现在想想，第二天尾形就去帝都了，能冷静下来真是太好了。”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饰，“隔了这么久，我的心情也稍微平静下来了”她努力让自己显得开朗。

    鲤登看着她强装的笑容，沉默了片刻，忽然用日语直接问道：“你不想和那个上等兵成为恋人吗？”鲤登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大概，新年一过战争就要开始了。从父亲说的话来看，我觉得这是确实的。学校里持这种意见的人也很多。都是军方高官的子弟，消息不会有错。”

    1904年，日俄战争。这是明日子在历史课本上见过的冰冷字眼。但此刻从鲤登口中说出，却像一块巨石砸进她心里，让她脸色瞬间苍白。

    “那个上等兵也知道要去战场吗？那个男人是狙击兵，一定会被召集到战场！”

    “…这个…”明日子刚想说“我知道”，一股冰冷的战栗感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倒吸一口凉气。知识和亲耳听到、意识到自己认识的人即将奔赴战场，完全是两回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派到哪里的战场。军人什么时候死在哪里都不奇怪。有战死的，也有在极限状态下病死的。”鲤登的话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着明日子脆弱的神经。

    “你说你喜欢那个男人，也告诉了他，但还没听到他的回答就逃跑了。如果不把自己的愿望好好说出来，那个男人不在了，就无法传达给对方了。”

    明日子只觉得脚下仿佛裂开了一道深渊，1904年不再是一个遥远的年份，而是近在咫尺、吞噬一切的巨兽。第七师团会去“旅顺”吗？会去“奉天”吗？会去那个死亡高地吗？她发现自己对这场战争几乎一无所知，连那些地名具体在哪里都搞不清楚。巨大的恐惧和压倒性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四肢百骸。

    鲤登看着她血色尽失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意识到自己可能说过了头，“…让你不安了吗？抱歉，跟女人说战争的事，不太好。”他有些懊恼。

    “没有的事…”明日子声音发颤，强迫自己镇定，“…我终于明白勇作的mama…广夫人的心情了。”她低语着，那份对亲近之人即将奔赴战场的深切忧虑，此刻她感同身受。

    听到广夫人的名字，鲤登有些惊讶：“我也不太记得哥哥去世时母亲的样子了…我自己也无暇顾及。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父亲说要让我当军人的时候，母亲一瞬间露出的表情，我忘不了。那是混杂着恐惧、不舍却又不得不接受的复杂神情…我想，你现在大概就是那种心情吧？只是，我觉得你是不是没有做好喜欢的男人随时可能丧命的觉悟…不过，既然你露出这种表情，那我就不该说。”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明日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以为是勇作，便起身去开门。

    然而，当她拉开门扉——

    站在门外的，是风尘仆仆的尾形百之助。军帽和外套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他深邃的黑眸在触及她盛装打扮的身影时，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艳，随即又恢复成一贯的沉静。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凝滞：

    “我回来了。”